暮鼓第七声尚未散尽，青石镇所有的井水突然开始沸腾。

陆青攥着半块松子糖冲向镇东老槐树，鞋底踩过青石板上的积雨，溅起的水花里泛着铁锈色。茶摊阿婆的铜壶在身后"嗡嗡"震颤，吴秀才家的新门环发出龙吟般的清啸，整条长街的铁器都在共鸣。

槐树洞前坐着个独臂人。

那人蓑衣上的雨水正凝成剑形坠落，右手食指在青石板上勾画，雨水顺着沟壑汇聚成北斗阵图。陆青掌心血纹突然刺痛，怀中残剑挣脱粗布，"锵"地插进阵眼。

"三百零七年又四月。"独臂人抬头，斗笠下露出半张被火烧灼的脸，"剑意比当年更烫人了。"

惊雷炸响的刹那，陆青看清那人缺失的左臂断面——不是刀剑伤，而是被生生抽走了整条臂骨。雨幕中浮现出无数透明剑影，每一柄都映着不同面容：缠麻绳的青衫客、负琴的盲眼书生、甚至今早遇到的织金襦裙少女......

"你听。"独臂人突然指向槐树洞。

腐朽的树心深处，三百把无主残剑正在嗡鸣。最陈旧的那柄木剑上缠着褪色麻绳，剑柄处隐约可见歪扭的刻痕：宁。

暴雨倾盆而下，陆青掌心血纹终于连成完整的剑形。镇外乱葬岗方向传来地裂之声，三百道剑气冲天而起，在夜空中拼凑出残缺的城墙轮廓。第一块城砖坠向青石镇时，陆青终于看清梦中人的脸。

那分明是铜镜里自己的模样。

晨光切开雨帘时，陆青正蹲在铁匠铺门槛上磨剪子。青石板上残留的雨渍泛着淡金色，像是有人把碎剑芒扫进了砖缝。周寡妇挎着竹篮经过，新裁的绿罗裙摆扫过那些金痕，忽然绽开几道细密裂口。

"这料子可是苏绣......"她惊呼未落，裙角碎成数十片菱形布片，整整齐齐悬在空中排成剑阵模样。

陆青指尖的磨刀石"咔"地裂开。布片突然调转方向，齐刷刷指向镇西祠堂。檐下燕巢里掉出半片青瓷，正是昨天金车少女喝茶用的盏——碎片拼出的残纹，不知是哪里的地图。

祠堂前的石狮子蒙着水汽。陆青握着半截磨刀石走近时，发现狮目在流泪。朱砂混着铁锈的红水渗过石刻睫毛，在底座积成小小的"平安"二字。他伸手去摸的瞬间，祠堂匾额轰然坠落，露出藏在夹层里的青铜剑匣。

匣面北斗七星的位置镶着七颗松子糖。

当最后一颗糖块嵌入天枢位，剑匣缝隙里泄出的剑气削断了陆青鬓角。匣中锦缎上躺着的不是剑，而是半块焦黑的槐树皮，纹路天然生成三个篆字：久别离。

正午的日头忽然暗了。陆青抬头看见云层里浮着座残破城楼，正是他梦中的破碎长城。卖油郎的扁担突然化作青虹贯日，货筐里滚出的山核桃在空中炸开，每个果仁都刻着人脸——三百张面容正在齐声诵唱剑诀。

"小陆师傅！"吴秀才抱着裂开的砚台冲过来，墨汁在宣纸上洇出剑痕，"快看看这个......"

砚台底部的款识正在渗血。永字八法的笔画一根根立起来，在纸上搭成微缩的剑气长城。有青衫小人正在城头缠剑，每绕一圈麻绳，陆青掌心的剑纹就亮一分。

暮色染红老槐树时，陆青在树洞深处找到了那坛女儿红。封泥上印着指痕，大小与他右手完全契合。拍开泥封的瞬间，酒香凝成个戴斗笠的虚影，虚影左袖空荡荡的，右手举杯对着西方残阳。

"敬所有未死的剑。"虚影仰头饮尽时，陆青尝到自己嘴角的血腥味。

月光爬上剑匣时，整个青石镇的铁器都悬浮在空中。陆青握着槐树皮站在铁匠铺屋顶，看见每一颗星辰都在坠落。最先落地的那颗星子砸在周寡妇的妆台上，铜镜里穿白衣的女子终于转过身——她手里握着带缺口的木剑，眉眼与陆青梦中人一模一样。

灶膛里的火舌舔舐铁锅底时，陆青正用那把豁口的菜刀切腌萝卜。案板突然震颤起来，萝卜片在空中凝成剑阵，整整齐齐排列出北冕星图的形状。刀柄处的陈年血渍开始发烫，烫得他松手时，刀尖已插进灶王爷画像的右眼。

"造孽哟！"周寡妇提着食盒进来，裙角还沾着晨露，"吴秀才家的狸奴把剑冢岗的土刨进祠堂了......"

话音未落，铁锅里的白菜豆腐汤突然沸腾。油花聚成个戴斗笠的小人，正用汤勺作剑演练招式。陆青认出这是昨夜槐树洞前独臂人的剑势，只是汤勺每划半圈，他左手的疤痕就跟着抽痛。

日头爬过屋檐时，陆青蹲在铁匠铺门口修犁头。生铁烧红的刹那，他突然看见火星里浮着张女子的脸。那女子正在往木剑上缠新绳，缠到第三圈时抬头一笑——倾国倾城，陆青只觉得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。

"当心！"卖炭翁的惊呼从街尾传来。

陆青回神时，发现铁钳夹着的犁头已熔成剑形。暗红色的铁水顺着沟槽流淌，在青石板上浇铸出"剑气"二字。更诡异的是，每个字都在蚕食石板，转眼间地上多了两道三寸深的剑痕。

暮色染红打铁铺时，失踪三日的赵师傅突然出现在后院。老人左眼蒙着青布，布面上用朱砂画着北斗七星。他沉默着掀开水井盖，井底赫然插着三百柄生锈的剑，剑柄全都系着褪色的麻绳。

"该喂剑了。"赵师傅割破手腕，血珠坠入井口的刹那，整座青石镇的地面开始震颤。陆青怀中的松子糖自动飞出，每颗糖都在空中化作金色小剑，精准地钉入井中剑柄的绳结。

子夜的更鼓忽然敲了十三声。

陆青循着鼓声冲到镇口，发现张瘸子的枣木棍插在槐树洞里。棍身裂开处露出半截剑鞘，鞘上云纹正是三百把井中剑的排列方式。他伸手触碰的瞬间，整棵槐树的叶子簌簌脱落，每片叶子背面都刻着人脸。